三毛

2022091914:30

三毛:

“初初休学的时候，被转入美国学校，被送去学插花，学钢琴，学国画，而这些父母的苦心都是不成，没有一件事能使我走出自己的枷锁。

出门使我害怕，街上的人更是我最怕的东西，父母用尽一切爱心和忍耐，都找不出我自闭的症结。当然一周一次的心理治疗只有反抗更重，后来，我便不出门了。

回想起来，少年时代突然的病态自有它的原因，而一场数学老师的体罚，才惊天动地的将生命凝固成那个样子。这场代价，在经历过半生的忧患之后，想起来仍是心惊，那份刚烈啊，为的是什么？生命中本该欢乐不尽的七年，竟是付给了它。人生又有几个七年呢！”-- 《蓦然回首》《送你一匹马》

"有一日，堂上跟莘莘学子们开讲《红楼梦》，才在游园呢，下课钟却已惊梦。休息时间，突然对第一二排的同学们冲出一句话来：要是三毛死了——当然是会死的——《红楼梦》请千万烧一本来，不要弄错了去烧纸钱。"--1983年《梦里不知身是客》《送你一匹马》

以下是三毛生前录音的全文：

冬天已经快要来了，那时候我就在一栋大学城附近的一个修女的修道院，不是修道院，修女办的一个书社里面。在那个地方呢，我已经认识了一个男孩子，他的名字叫做荷赛·玛利亚，那么中文我就把他改成叫着荷西，那么当时我是把它当做一个普通的朋友，可是上一首歌，说到做一个花蝴蝶一样的那个事情呢，跟荷西还没有发生过，因为他太纯真了。

那么在那个熟悉的大树下呢，经过啊一个礼拜有三次次了，就会听到那个我们那边就是在宿舍里面的修女就说，echo，因为女生宿社男人不可以进来的啊，就说你的表弟来了。她们每次都开我的玩笑，表弟来了。那么我就冲出去说什么表弟又来。我就跑去推他一把，又来了，他就说我我我他他，他就从那个裤子口袋里掏出十四块西班牙钱，他说我啊，有十四块钱啊，一张电影票七块，十四块刚好可以两个人看电影。但是呢，我现在请你去看电影，我们就必须走路去，因为我没有别的钱啊，我们就走路去啊，就在那个宿舍附近去看电影好了。

于是我们也没有挑片子，就去跟他看的第一场电影。那么有一天呢，我们在公园的板凳上坐着，我们比较穷，我们就在公园板凳上。荷西就跟我说，echo你呀，等我六年，我还有四年的大学要读，我有两年的兵役要服。等这六年过去的时候，我就娶你，我一生的愿望就是，我们不敢想要一个大房子，我只要啊有一个小小的公寓，我每天去赚钱，回家你就在家里煮饭给我吃啊。这就是我最快乐的事情呢。

因为我听他讲的时候呢，我心里忽然受到一种很深的感动，因为我觉得他说的话不就是在我初恋的时候，我反过来跟那个男孩子说的话吗？我既然你说了这个话，那么我们就疏远一点，不要常常见面好了，你最好不要到宿舍来找我的啊。那么他听了就很难过，但是我说，现在我等你六年以后，我说，那你这六年付出去的感情，万一我不能给你那个承诺怎么办呢？后来他就跟我说，他说，那既然你那么说，我也是很守承诺的，我可以不来找你。他就走了，走了走了，他倒着跑，他看见我的脸就往后退，那个公园很大，也不会绊倒东西的，那么他就是倒着跑。手里捏着他那顶从来不戴的一顶法国帽子，一边倒着一面跑，一边挥手一边就echo再见，哎，echo再见echo再见，可是都快哭出来了。还有那里做鬼脸，echo再见跟这倒着跑。

我永远不能忘记他跑的时候啊。在他的后面的那个马德里的黑夜里头啊，除了几棵大枯树和那个平原之外，忽然在那个时候，茫茫的像茫茫的，这样的一个羽毛一样的雪花，就在天空里面，一块一块就飘下来，就隔着我们两个人，越来越远的时候，那个雪花就在我们的中间，漫天飞舞起来了。

但是我一直忍住，眼泪都快要流出来的，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很难得的一个对我这样真诚、真心相爱的人。我几乎要忍不住狂喊他的名字，要叫他回来，可是我一直跟我自己说，我不可以这样冲动，我要理智一点，我就没有叫他。那他也很守承诺，以后那六年我们就没有了消息。

六年之后，呃，这是命运把我带领着我不知怎么的，我又回到了马德里去了。那时候就有一个朋友，他就打电话给我就吓我。Echo，哎呀，快来快来，不要坐公共汽车不要坐地下车坐计程车来。我说行。真是好快呀，快来快来。这很重要的事情，我就在想人家不要发生什么事了，我赶快就坐计程车去了。到了他们家，他说你进来，我看到他是不是。他说没有，你进来嘛。到那个房间里面眼睛闭起来，我说好我知道手放背后，刚好就会听到他们就把我关在那个房间，把你们的闭关锁住，我就很守承诺的把眼睛闭住。

过一会我听到房门开了。然后我感觉到，在我的身后，有一个有一双很温柔的手臂，就把我从我背后唤起来，然后把我一把抱起来就这样，我开始打转，但是我就穿着那个撒哈拉故事，那个书里面那条那个连身的长裙子，是毛料的冬天的那个裙子。就被一个人抱着打着眼睛当然打开了，我一看，又是一个长得高好大，留了满脸大胡子的，当年的我的一个小朋友，荷西他回来了，我快乐的不得了，我就尖叫起来了，就也是很快乐的拥抱
他哈亲吻他，他长大了，恰好六年，荷西他跟我说，他说来来来，到我家去看看，他家就在我那个朋友的楼上。我说你干什么，他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，我就跟他上去了。

刚才上去的时候，走到他的房间里的时候，他把门一推开，我发觉啊，满墙都是我放大的黑白照片，而我从来没有寄过照片给他，我就问他照片哪里来的，说你寄给人家的嘛，我就去把他们的底片偷出来，他照相馆里面去翻拍了，放那么大。

那么因为那个时候，他们家是西曬的，所以有百叶窗，因为年代已经很久了，那个百叶窗把我的照片都是用这一条一条的都发黄了，我可以照片之后，我再看到我眼前的这个人，我就觉得说，我还要谁呢？我这一生啊。我根本没有考虑到他比我小还比我大，就不是一个问题了在我们之间，所以那个时候我不是很冲动的。我非常理智的就问他，说荷西，六年以前，你说你最大愿望就是要娶我，现在如果我跟你说，我要嫁给你，是不是太晚了。他说天哪，一点也不晚，他快乐的不得了，他也流下了眼泪。

那么我们可以说是没有恋爱，我们就决定结婚了。一结婚之后，后来我们就去了沙漠，我们在沙漠里头结的婚。那么就是今生是我的初恋，今世是我的婚姻。

那么荷西和我都是很老派的，就是说结了婚就是结了婚，先生就是先生，太太就是太太。那么其实我们的爱情是婚后才慢慢的开始。

一年一年又一年。我觉得我虽然住在沙漠里，在他的身边，为什么我眼前看到的都是繁花似锦。那么我的歌词里面就有这样的句子说，花又开了，花开成海，海又升起，让水淹没。

“为什么看到那个沙漠里面有这样蔚蓝的海水”有这样的话，因为就是他在我的身边，所以那个时候呢，我就觉得说，他是我生生世世的夫妻。以前的一切感情的纠缠，枝枝节节都不算了，我就变成这样纯洁的一个人，就是他的太太，这么纯洁的一个女人就跟住了他。

但那个时候呢，因为他做的工作很有危险性的。危险性很高，所以我就一直跟他说，我说你需要两个守望的天使，大概上帝已经派给你了。不过我还是要做你的天使。你要记住哦，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，你不要跟永恒去拔河哟。你做危险的事情说总叫我，我在旁边守着你啊。那么这样子呢。我们就是大概过了六年的夫妻生活。

那么最后呢，他有一天我跟他讲过的，他如果说去玩潜水的时候，我一定要在岸上等，我在岸上等，他就不会有问题。因为他出过好几次问题都是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。那么我也有一点迷信，我总觉得说我是他守望的天使。所以在这个歌词里面就说了，不是跟你说过三次了吗，我是你的天使啊。

那么最后呢，他出事了。当他的尸体被打捞出来的时候，正是中秋节啊，那就是：日已尽潮水退去，皓月当空的夜晚皎出了，再也不能看我再不能说话的你。他是这样被我们打捞起来的，然后放到那个小岛的墓园的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头去。

嗯，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，我去看他的时候，我已经是半疯了，人家跟我说是他，我说不是他，我不相信，我一定要看见了他，我才相信。他们说那你去看，你要勇敢，我说好。后来走到那个房间门口的时候，我就把陪我去的朋友都挡在门外。我说如果是他的话，那么这是我们夫妻的最后一个晚上，我要给他守灵了。你们不要进来，让我跟他们在一起。

那么那些西班牙朋友就照顾着我的爸爸妈妈，当时他们在那边，我一个人走进去了，走进去的时候，我看到那个棺材里躺着的人，就是我心爱的丈夫，我怎么看都是他，实在是没有错啊。但我也没有大哭大叫，我就上去看到他穿着他心爱的潜水衣，我就把我的手握住他的手，就像我们平常生活。习惯用在这走路都是拉着手的。我就跟他讲，我说荷西以我的经验，或者我们夫妻共同的经验，好像你死的时候，你要经过一个黑黑的隧道，你不要怕，我上有高堂，我有父母，我不能跟你一起走，可是你不要怕我握住你的手，你勇敢的走过。虽然我不在你身边，你这段隧道过了以后，那边有光，神会来接你，过几年我再来赴你的约会。

我就握住他的手，一直跟他说要勇敢，要勇敢，没有我的时候，你也要勇敢。要讲的时候，他已经过世两天了，我不知道为什么？在那个时候好像他，他不能再告诉我，跟我讲话。可是那时候我讲完这些话的时候，他的双眼里面流出鲜血来，他的鼻子，他的嘴也流出了鲜血来。我不知道，到今天我也问过很多学医的朋友们说，这是为什么，请你告诉我，人死了，不是血液不能循环了吗？他说我不能解释啊。

我拉住他的时候，弄的这个歌词里面呢，就有这样的句子说：同一条手帕擦你的血，湿我的泪，就是滔湿的湿。当时就是我一面擦我的眼泪，一面擦他的血，一面擦眼泪，就同一条手帕，跟他这样血泪交融，就如好像万年前的那个初夜。

我觉得我这一生虽然爱过很多的男子，但是我跟着荷西的时候，我觉得我好像是他唯一的女人，他也是我唯一的男人。